上海舊事話百年 (44)   國破家在何方

章榮初1918年到上海，二十年間從學徒到老闆，從一無所有到百萬產業，但他的家人仍在湖州菱湖鎮。古言稱「小災避城，大災避鄉」，「八一三」戰事一起，工廠淪陷，他趕快回家鄉和親人一起。

到章榮初家來避難的還有唐伯耆帶了三位太太，全家老小十八人，上海印染廠董事王應冬全家十多人，蘇州一位汪姓朋友一家近三十多人，吳興縣國民黨黨部委員、吳興縣「抗日後援會」會長吳復一家，前面講過的開設興業國貨號承包上海印染廠加工的傅馥卿﹐驚惶失措連家眷也沒帶自己一個人跑來了，幸好三省堂住房有幾十間，每餐光是客人就六七桌之多。

菱湖西北的長興機場，是國軍空軍第二大隊轟炸機駐地，8月14日出動二十一架到上海轟炸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11月18日國軍桂系第七軍由徐州南下到宜興，170師駐守吳興，堅持到25日，在日軍飛機大炮夾擊下潰退撤出，菱湖也不安全了。章榮初在家中花園建了個防空洞﹐一聽到飛機聲﹐大家就躲進防空洞，後來飛機越來越頻密﹐大家一致議定去山區避難比較安全。

10月23日章榮初帶了家人親友傭工四十多人﹐及唐伯耆、吳復等幾家七八十人，還帶了一批布匹貨物，分乘八艘船離開菱湖。出發前章榮初對家人說：「這次出去是大難臨頭﹐可能遇到許多危險﹐也可能有性命危險﹐只好聽天由命。這次一起逃難的一百二三十多人﹐到外面去﹐住的吃的方面等等一定有好有不好﹐應該把最好的讓給和我們一起逃難的別姓親友﹐較次的給除了我名下以外的章氏其它人﹐最壞的留給我名下的妻子兒女﹐千萬不可爭好爭壞。」

這百多人乘船到梅溪，再徒步進入浙西山區的孝豐、洛書房、黃湖等地，一路所有開銷都由章榮初支出，每次開飯十廿桌，有次住宿在一個祠堂，章榮初睡在一口棺材旁的石板地上。

一路受盡當地土豪劣紳，官府土匪敲詐勒索。每到一地，就有地方上的商會、幫會、保衛團要求捐助，章榮初啟程時匆忙攜帶的兩千元，到孝豐已所剩無幾，只好把隨行的貨物給他們，到洛四房，更遭到一批前線退下來的敗兵掠去很多貨物。此時得到消息，知道上海局面已經安定，唐伯耆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到縣城找縣長了解。章榮初決定返回上海，派人去杭州叫了一百輛黃包車到杭州以北一百五十里的黃湖，把這百多個逃難者拉到杭州，到達時章榮初口袋裡只剩十二元了。                                

到了杭州就好辦，章榮初去中國銀行杭州分行向經理金潤泉【註1】借了一千元，付了黃包車費，再請他包了一節火車﹐第二天離開杭州到寧波﹐那時日軍尚未佔領杭州，錢江大橋還沒有被炸斷。

【註1】金潤泉(1878-1954)蕭山人﹐14歲從錢莊學徒起﹐直做到大清銀行浙江分行行長﹐1921年任中國銀行杭州分行經理至1951年。被稱為中國銀行「不倒翁」。其孫金樂琦(香港科技大學教授)的夫人金董建平﹐系香港第一任特首董建華之妹﹐國際著名的香港藝創畫廊主人。

錢塘江大橋是中國自行設計建造的最大橋樑工程，1937年9月26日落成，由總設計師茅以昇【註2】和後來成為章榮初親家的浙江興業銀行杭州分行經理馬久甫【註3】剪綵通車。當時有人戲言「錢江大橋」四字乃金木水土獨缺火。這時日軍已逼近杭州，為阻日寇南下，國民政府決定炸橋，12月23日茅以昇親手炸毀了大橋，灑淚寫下「斗地風雲今變色，炸橋揮淚斷通途，五行缺火真來火，不復原橋不丈夫」。

【註2】茅以昇(1896-1989)，江蘇鎮江人，畢業于美國康乃爾大學橋梁專業，中國開拓者，中國近代橋梁工程先驅，1949年後人大常務委員，最後作品為1977年設計的重慶長江大橋。

【註3】馬久甫(1883-1952)杭州人，1915年起任浙江興業銀行天津分行襄理，上海總行襄理，1935年任南京分行經理，1937年浙興董事兼杭州分行經理，1937年底退休定居上海，其長女馬璧如1944年與章榮初長子章志鴻結婚。

章榮初一行自10月23日離開菱湖﹐在山區輾轉一個月，11月23日在寧波乘船回到上海。 章榮初離開後，孝豐、洛書房等地都被日軍炸成一片焦土，11月25日﹐日軍侵佔嘉興﹐從南潯直逼湖州。12月24日攻陷杭州﹐所到之處, 燒殺淫掠。杭州全城四千多人被殺、七百多名婦女被姦。1937年至1941年﹐日軍轟炸了浙江幾乎所有縣城﹐其中最嚴重的是針對蔣介石老家奉化溪口的十三次狂轟濫炸。1939年12月12日﹐六架日機直撲溪口﹐小鎮一片火海﹐蔣介石原配毛夫人被炸死在蔣氏老宅豐鎬房一側﹐身在江西贛州的蔣經國得??噩耗星夜兼程﹐

14日趕到溪口﹐悲憤欲絕﹐手書「以血洗血」四字﹐刻碑立於其母罹難處。他在武嶺學校向師生講演時﹐以拳擊桌﹐切齒陳詞﹕「當前我們的第一個敵人是日本帝國主義﹗第二個敵人是日本帝國主義﹗第三個敵人還是日本帝國主義朝 !」戰後浙江省政府統計﹐日軍在浙江直接造成死傷超過四十萬人﹐財產損失超過三十億元 (抗戰前法幣值)﹐全省災民五百餘萬。日本帝國主義罪惡滔天﹐罄竹難書。

1937年11月11日上海華界全部淪陷﹐因日本未向西方國家宣戰，不能進入租界，租界陷於日軍包圍之中，成為一個「孤島」。從1937年「八一三」起，到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這四年，稱為上海的「孤島」時期。1937年12月12日﹐日軍攻佔南京﹐屠殺軍民幾十萬，是為「南京大屠殺」。

自1927年北伐戰爭結束到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的十年，中國經濟以平均年增長百分之九點三的速度發展，史稱民國「黃金十年」。日寇的侵略打斷了中國的進步，從此中國陷入了連綿的劫難。

上海「孤島」時期，公共租界蘇州河以南地區和法租界、公共租界，分別劃為法﹑英﹑美﹑意四國軍隊防區。租界仍由工部局及公董會管理﹐經濟和生活安定。大量資本和人口向租界聚集﹐上海的内外交通、金融貿易依然自由興旺﹐四年「孤島時期」﹐經濟文化畸形繁榮。1937年底﹐公共租界只有四百多家工廠﹐到1938年底增加到四千七百零九家﹐一年內猛增十多倍﹐上海的金融﹑房地產﹑貿易﹑營造﹑運輸﹐各業迅速擴展。 

電影戲劇文學更借「孤島」開展各種抗日活動﹐形成具有濃重救亡氣息的「孤島文學」。1938年1月堅持抗日立場的《文匯報》創刊。3月﹐埃德加斯諾《Red Star Over China》的中譯本《西行漫記》由胡愈之的復社出版。6月魯迅紀念委員會編纂的二十卷《魯迅全集》也由復社出版。10月猶太難民援助委員會在河濱大樓成立，從歐洲各國轉輾來到上海的猶太難民已超過二萬名。1939年5月﹐梅百器率領工部局交響樂團在蘭心大戲院舉行柴可夫斯基百年誕辰紀念音樂會。一次又一次的救濟難民慈善公演﹐聚集了當年頂尖的名角﹐在天蟾舞台﹑黄金大戲院和卡爾登大戲院舉辦﹐「孤島」的畸形繁華染上了極其絢麗的色彩。

章榮初自1918年到上海，1928年開設上海印染廠﹐至1937年「八一三」﹐上海紡織印染廠淪於敵手﹐創業十年之中三起三落﹐每每靠他的不屈精神﹐和應變生存能力﹐柳暗花明﹐絕地逢生。

「八一三」之後﹐中國歷史進入了八年艱苦抗戰﹐章榮初顛沛流離﹑力挽狂瀾﹐進入了他事業的第三個十年——榮豐紗廠的十年黃金歲月。

被炸毀的錢江大橋                  被分隔的租界「孤島」